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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 脸

时间:2002-10-31 00:00     来源:     作者:全雪莲    点击:

                                       

    
今晚的天空水洗了似的格外清澈明净,月亮浑圆饱满得就像刚生了孩子的女人奶子,只把乳汁毫不吝啬地喂向城市,城市得了滋润就一天天地壮大起来。看着月光下敦实的城市屋脊,完颜洪想到了家乡贫瘠的奶娘山,还有山后那瘦弱的月亮。家乡的月亮为什么不胖起来呢?城市的月亮能照到山里去也好啊!把大姑娘小媳妇照得像城里女人一样丰满,她们就再不会拚了命地往城里跑了。完颜洪就想起了水珍,水珍如果不是要到城里来,疙瘩就会继续在奶娘山的褶皱里爬滚,当然也不会把命丢在城市的尻子里了。疙瘩活着,水珍就不至于……

    “花脸,花脸——”完颜洪刚想到这里,黑皮的声音就已随着电梯到了十九楼,电梯门一打开他就急火火地说:快点快点,出去抬人出去抬人,车子在下面等着咧。听说又有急诊病人,完颜洪也来不及聚拢悲伤情绪,赶紧回房换了胶鞋关了洗衣机,随着黑皮走进电梯。

    120急救车里,医生护士早严阵以待,完颜洪看见了内科主任王大夫,不知又是市里哪个领导发了急病,竟让这位主治医师都面罩严霜。从农村出来的王大夫毕业于有名的同济医科大学,是医院内科的业务尖子,为人和蔼说话风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讲得比电视台播音员都还标准,完颜洪很喜欢他。就在几天前的一个凌晨,也是王大夫——不,还有内科主任丁医生,都坐在救护车里——那天丁医生面色凝重,王大夫却有说有笑,黑皮说这么急不知病人怎么了;他随口打趣地说心角痛。见丁医生朝他瞪眼,他还满不在乎的样子,直说害得都是勾心斗角的病,不是心角痛又是什么?完颜洪和黑皮他们直乐,开始他们还以为王大夫说的是“心绞痛”呢。下了车,丁医生不放心他和黑皮,硬让王大夫和自己一起亲自抬着担架,直接把病人送到了十八楼。

    十八楼是医院的贵宾房,病房好比宾馆,客厅餐室一应俱全,入住的病人身份都很神秘,前来探望的人也是谨小慎微,虽川流不息却井然有序。楼面清洁工胖嫂告诉他们,王大夫和丁医生那天抬的病人乃是一位副市长,听医生们偷偷议论说是人大要换届了,副市长有心要搞个人大主任。想到王大夫那天抬担架时不情不愿的表情,完颜洪心里很痛快。今天丁医生没有来,想这个病人的官职比副市长要小吧,那么,是局长、副局长,还是主任、科长?可是看王大夫的样子,也说不准什么长都不是,就是个平头老百姓。因为王大夫说过,市长局长生病都不要紧,多的是人巴着抢着要照顾还唯恐他们不住院不能好好表现,最怕的就是那些平头老百姓得了病,要钱没钱要人没人,遇上急难病又不幸碰到没有职业道德的医生,那只有等死。

    救护车拉着响亮的笛声,一路风驰电掣般向前行驶,在完颜洪的胡乱推测里,车子很快到了一个地方,然后戛然而止。完颜洪下来看清这是一个不小的院子,前后影影绰绰还有两三幢楼房,好像动静并没有给这里带来什么反应,只是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黑皮忙忙地走在前面,哭声越来越清晰,等到了五楼一声喊:救护车来了,快开门。哭声停止了,一个小女孩打开了门,用手指着房里抽咽:我妈妈……快救我妈妈……她……

    进到屋里,幽暗的烛光下,桌子上醒目摆放着一盘月饼,呈现出花瓣开放的形态,一个女人手抚胸口躺在沙发上,嘴角有白沫溢出——妈呀,又是喝药自杀的。黑皮嘀咕一声,先站到了女人脚那一头,完颜洪便去抬肩膀,手一动,艳红的衣服血一样滩开,女人雪白的乳房颤抖着像月亮穿行在云层,无力垂下的手作节奏相同的摇晃,女人却没有一点知觉。

    正在困窘之际,小女孩跑过来把衣服拉拢,那是一件系带绣花的红色睡衣,黑色三角小短裤在其中若隐若现,诱人产生一种关于肉体的遐想。黑皮盯着那方寸地垂涎三尺,这目光燥热了完颜洪,听着小女孩哭喊“妈妈”的声音,他扭过头转手背对担架走在前面,羞耻中想起了那会看见的胖月亮,还有女人桌子上的月饼,猛然他忍不住对黑皮大叫一声:狗日的,今是中秋!

                               

    每天晚上把床单被套往洗衣机里一丢,听着它们在里面发出一阵一阵心满意足的欢叫声,完颜洪就离开洗衣房,到晒台外面开始倚在栏杆前看天。有时候整个天空很黑暗,他努力睁大眼睛搜寻,直到一大缸东西都洗完,也难得找到一颗发亮的星星;有时候天空湛蓝,白云就像家乡的棉花一样纯净,他禁不住伸出手去抓捏,却只握住了一团飘浮的气流,白云走失得无声无息。

    黑暗的天空没有星星、蓝天里无法捉摸白云,这惆怅会令住在医院顶楼洗衣房里的完颜洪想起家乡,只要一想起贫瘠的奶娘山,他的乡情就落实了,他的心就在这一份落实中变得安定。可今夜他在晒台上走来走去坐不下来,在女人奶子一样圆满的中秋月亮下城里人却要自杀,这是他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

    奶娘山没有足够的哺育能力让她的孩子们可以吃饱穿暖衣食无忧,完颜洪们就丢下山里的父母亲人,像侯鸟一样张开翅膀到处扑腾觅食。广东深圳、北京天津、湖南湖北,只要是有人烟的地方,就有奶娘山的孩子们。二十几年前,完颜洪正是从奶娘山脚下出发,带一身力气来到人烟都还稀少的城市,他和同伴们挖沟打桩提灰桶,辛辛苦苦帮忙建设这座城市,眼看着街道增多楼房变高烟火稠密,城市依然冷着脸孔拒绝纯朴的热情。城里女人对他们不屑一顾,奶娘山下最英俊的尹娃在这配了城里最丑的女人,到头来还免不了被抛弃的命运;城里男人都叫他们“锤子”,这当然不是一个好称谓,比起这个称谓,他倒宁愿别人叫他“花脸”。听王大夫说京剧里的“黑头”行当就叫“花脸”,包青天包老爷就属于“花脸”的角色。说他完颜洪“花脸”,不就是左半边脸上长满了斑驳的胎记吗?丢了好找死了好认,别人想还想不到的事哩——大双眼睛眉毛很浓就是阴阳半边脸一面光一面花——水珍就是这么一路描述着找过来的。

    想起水珍,完颜洪的心就开始痉挛地疼:本来是奶娘山养育的最好的女人哪,都是因为贫穷!守着那被山遮挡了的瘦月亮过了三十几年,她只一心想看看城里的月亮,抱着疙瘩也不管千里万里,她硬是来到了这个城市。

    城市里街多车多人也多,他完颜洪一半边好脸能有多大个面子?能够在全市最大的人民医院里洗床单被子,一个月三百块钱,都靠了他做的日子长——医院没建高楼他就在这儿干哩。楼上一大片晒台就像是他一个人的,无论酷暑严冬,他洗晾那些床单被套时,总是喜欢穿一双黑色深筒胶鞋,然后旁若无人地在晒台和洗衣房之间穿行走动。看着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色在阳光下耀眼地招展,他的心里就别提多美气了。每当晾晒干了以后他会把它们一床床地收起来,就像农民收获成熟了的苞谷,然后从中间把它们往肩上一搭,再直接分放到每一个科室病房里,铺垫在每一个病人床上。完颜洪搭着两肩的白色床单和被套,努力伸长脖子展开两只臂膀,如一只羽毛丰满而又笨拙的鸟儿在缓慢行走,一双穿了黑色深筒胶鞋的脚就像鸵鸟的两趾,显得粗壮而有力,从楼下到楼上,随着“羽毛”的渐渐脱落,他一天中最主要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

    虽说住在洗衣房里又不用出房租,但他一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呆在医院里。因为人头都很熟了,医院干部职工平时有什么事情也都找他帮忙,像灌气买米搬东西什么的人家一次都要给个三、五块钱的,周末帮忙做一次家庭卫生打扫还有更多,少者一次十块钱,多的还给二三十块咧,一个月下来总也有两百来块钱。另外医院里外上下收垃圾;去门诊部帮忙抬急症病人、到太平间里弄死人——这些都是能够挣得来钱的活;再有住院的病人有时没人看护,相熟的医生来说了让他去帮忙,也是一笔笔收入呀——像那一次自己去照顾一个生病的老太婆,几天下来老太婆夸他细心不说一下子就给了他五百块钱!五百块呀,他洗床单要洗一两个月呢。

    这么算下来,完颜洪每月至少都有个大几百块钱的收入,蛮可以让水珍像个城里女人一样生活了。偏偏水珍是个闲不住的人,一会帮他洗床单一会要去照护病人,后来她干脆自己又去市场贩菜卖。两口子疯了一样地挣钱,谁知到头来只是赚够了水珍和疙瘩母子俩去黄泉报到的路费!可怜疙瘩三岁都还不到哇……

      完颜洪正在这么想一阵心疼一阵时,忽然晒台东北角上传来动静,隐约还听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在喁喁说话。

    哦—别、别这样,这里,不好的。是女子软弱的嘤咛声。

    怎么不好,我看就这样过中秋好得很嘞。男人略加压抑的声音里依然透出十足中气,很有些霸道地催促说:快,快解开。

    女子噤了声,悉悉索索一会后又没了声音。完颜洪慢慢地走过去,朝那一看就惊得呆住了:男人和女人正倚在晒台角落里干那事哩——女子上身趴在水泥栏杆上蹶着屁股,男人就站着俯在女子背上耸动着;月光下男女苟合的剪影,活像一对走草交尾的野狗。

    日他妈!完颜洪活见鬼了似地掉头就往回走。这大晒台上来得人并不多,夏天自己洗了澡还光身子在这儿乘过凉,今天倒碰见了这么一对东西做劁的狗男女。完颜洪看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心里一时百感交集不是滋味。如果说城市是一个人,书记市长们肯定是生活在人的脑袋上;像丁医生和王大夫们就生活在人腰子上——还有刚才的那对狗男女,肯定也是活在城市腰子以上的人,要不然他们不会吃饱了没事干,畜生一样地跑到大天底下做那事;至于那个住院的想当人大主任的副市长么,应该是生活在人的胸前吧。那么自己呢?他总觉得自己就生活在这个“人”的尻里,城市想怎么将他挤压就怎么挤压。完颜洪心里清楚,活在人上、胸前和腰子上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倒是像他这样生活在城市尻里的人很多,黑皮、尹娃、楼下做卫生的胖嫂、死去的水珍,还有那个穿艳红睡衣的女人——不不,她也许还不在城市尻里,她应该在、在城市的肚皮上吧。

    想到那个女人,完颜洪又想起了水珍犯傻的事。自己惹下祸丢了儿子,偏又还要去跳水再搭上一条命!尹娃成了光棍也没有想死,逢年过节照样提了饭店的好肉好菜来喝酒,他完颜洪丢了儿子没了老婆也还照样活着。说到底,女人就是跟男人不同,不管是城里女人山里女人,一到没办法的时候,就连自己的命也懒得要了。

    活在城市尻子里的水珍是丢了疙瘩去死,那个女人又是为了什么而不想活呢?

                                                                                

    文秀躺在床上动一下都难受,她索性放弃了想要侧身的欲望,只睁开眼睛看着吊挂的药瓶里药水流动,泛起无声的小泡,满房满壁的白让她感到了冷清。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头晕头痛四肢麻木,特别是两条腿,就好像有无数的蚂蚁在上面爬着,痒得人无法安睡。她恍惚想起中秋晚上本来是准备和燕子吃月饼的——潘三出门前买来的上好月饼,刚打开她就肌肉颤动四肢抽搐,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燕子说她口吐白沫浑身痉挛,还是女儿打了120的急救电话自己才来到医院的。

    癫痫病!燕子的描述很像是俗称的“羊癫疯”,但医生的诊断却又说是慢性肾盂肾炎。住在医院里,文秀的心情很复杂。双人病房的条件很不错,有阳台有卫生间,还有电视机和一部电话,但收费却是不便宜,一天80元比住宾馆还贵。同屋的病人在市里的哪个机关上班,早上来打两瓶针药,接待一些探望的客人,然后提着礼品回家,下午晚上根本来都不来,活蹦乱跳的一看就是泡病号的。人家有公费医疗保险,住院费单位又还可以报销,当然住得起。可自己是什么呀?一想到这里她就再也住不下去了,有这住院钱出还不如给女儿燕子买架电子琴哩。燕子打小喜欢唱歌跳舞,上学后还参加了学校里的艺校班,后来她爸爸蹲了监狱,自己辛苦上班挣的一点工资也全都为他花了。再后来单位改制,下岗的下岗,买断的买断,就为了八九千块钱,她文秀也办了手续想买断,谁知单位却没有钱兑现,说是买断费就抵她娘儿俩现在住的房屋租金五年。早知道这样她还不如下岗,每个月能领上一百多块钱的最低生活保障费不说,起码还有一个安身立命的窝巢呢,去找领导领导说是手续办了没法再改。十几年的青春只换来五年的房屋居住权,五年后她们还得滚蛋。一想到这些,文秀的心就不寒而栗。

    总算是天悯穷人,同学知道了她的情况后,让她在自己的美容按摩店里打工不说,还专门把她介绍给潘三。也是她和潘三有缘,一见了她潘三就喜欢上了她,见天到店里来让她洗头洗脚;后来听说了她的情况后,更是同情得不得了,总是找机会请她帮忙按摩。她哪里按的好什么摩?无非是捏捏肩膀捶捶背,陪着他讲讲话消遣而已;而他则慷慨地给出高过她平时好几倍的费用,还强调说她的服务令他很满意,这是她应该得到的报酬。时间长了,文秀才晓得潘三原来是市里有名的民营企业家,市政协委员不说,还担着市工商联合会的副会长,心里对他更是充满了敬重和倾慕。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她给潘三按着按着腰背,两个人就搂到了一起……从此,潘三就再也不让她到美容店里上班了。

    这次生病,如果不是潘三会长,她哪里敢住院,还住什么一天80元的双人病房?在家里躺着吧。潘三待她什么都好,什么钱都肯花,就是不愿为她的燕子做点什么。他总说:你是我的女人,我应该对你好,至于燕子那是别人要负的责任,与我无关。像她现在住院没人照顾,潘三又不可能出面管她,他就说让她请个人帮忙,他认钱出,一天五十都可以。她这么睡在医院里又不可能出去,也不知道要住多长时间,燕子上学还要人烧饭吃,可她到哪儿去请人呢?

    文秀心内发愁,不觉叹息出声。正在房内拖地的胖嫂是个热心人,便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文秀说了自己的苦恼,胖嫂腿一拍:嗨,我给你找个人来,一天只要十块钱都行。末了她还说,如果不是自己的老娘生病要料理,她胖嫂就愿意照护她,这回又该花脸讨好了。

    胖嫂做事倒是雷厉风行,出门一会儿就带进来一个人,还爽快地说:就他,怎么样?

    文秀一看是个男人,道:这,不方便吧。

    胖嫂快人快语:什么不方便,他照护了好多病人,人家都满意;你放心,只不把他当男人看就是了。她转过头去哈哈一笑:啊,花脸,你说对不对?

    文秀见完颜洪倒是没生气,就静静一笑道:那就辛苦你了,先生。

    “先生”!完颜洪一愣,他几曾听过如此尊贵的称呼?医院里无论男女老少人人都习惯了叫他“花脸”,此刻听着这么温柔的声音这么尊贵地喊着他,完颜洪一时如五雷击顶,见文秀的样子想起什么似的,半天才回过神来疑惑地胡乱言语:咦,你——是我和黑皮把你抬来的。    

    文秀看着他不知他说的是什么,胖嫂见他呆呆地驴唇不对马嘴,讥笑道:嘿,花脸成花痴了。

 

                                           

    完颜洪每天干完自己的事后,现在又多了一头事情,就是到六楼来照顾生病的女人文秀。胖嫂说一天十块钱,女人却说要给他五十,条件是还要给上学的女儿送饭,放了学再把她接回家。完颜洪说这些都没问题,就是钱太多了坚辞不受,最后两人讲好每天三十块钱。

    完颜洪不是第一次照护病人,他倒是很有经验,打开水、喂病人服药吃饭、叫护士换药水,他都做得井井有条;就是扶文秀上卫生间,他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文秀很大方自然,每次她一进卫生间就把门一掩,然后打开冲水阀,外面高举着药瓶的完颜洪小心整理着药水管,生怕不小心拿低了或是扭住了病人手里回血,一俟冲水声停止他就赶紧别着脸。中午时分问清文秀没事了,完颜洪又抽空给燕子去送饭,到了下午五点半钟左右接了燕子回家,他就过来打水让文秀洗澡,自己再去楼上处理事情,然后下来,文秀的澡也洗完了,他便陪在旁边跟她讲话。

    第一次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完颜洪坐在旁边的那张病床上问她想不想吃水果,原来他在送完燕子回来的路上,买了橙子、苹果,还有香蕉,文秀感激地摇摇头表示不想吃,两人便开始聊天。

    从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完颜洪了解到文秀的命也算孤苦,父母早在她几岁时就相继去世,留下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在农村,她自己则是因为读了职业技术学校才到工厂里上班。后来找了在银行工作的男朋友,恋爱结婚生下女儿燕子,四五年后丈夫坐牢,她又跟单位买断,一个人带着燕子生活。当完颜洪问她丈夫为什么坐牢时,她叹口气道:监守自盗二十六万。

    二十六万块钱!完颜洪一惊:那……

    文秀告诉他,她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两人本准备偷了钱就跑到别处去的,谁知当天银行就发现金库被盗,丈夫被拿了个人赃俱在。她苦笑一声,仿佛讲述的这个故事与她毫不相干,神情言语都很淡然:是的二十六万不是个小数目,按说枪毙都够了,总算是找人上下打点,保下了一条命,最后判了十几年的刑关在监狱里,我和燕子才去看了他,大概还有八九年牢坐吧。

    明知道丈夫偷钱是为了抛弃自己跟别的女人去生活,竟然还拚命打官司保他又还经常去看他。这个叫文秀的女人到底是善良还是愚蠢?完颜洪有些明白她为什么不想活了,这样的日子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不知道怎么安慰面前这个女人,就对她讲起了自己,讲起了奶娘山。他讲自己从二十多岁到这城市里来,如今快五十了每年只回一次奶娘山,奶娘山却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他又说山里的水不养人,他跟水珍结婚生下女儿后又过了七八年才得了一个儿子疙瘩。讲到疙瘩他又讲起老婆水珍的贤惠,怀胎生养自己没帮她一天不说,到了城里她就晓得拚命挣钱,说是一定要让儿子也像城市里的人一样过日子。完颜洪就这样讲着讲着,就讲起了那天他去帮别人灌煤气,水珍又出去市场卖菜,三岁的儿子疙瘩睡觉醒来没看到母亲,就在洗衣房里走来走去,不知怎么地就滑进了清洗池,等他送煤气回来,疙瘩的身体漂在洗衣池里已开始变硬……水珍听说了这样的惨状,当时就疯了似地赶回来直往池子上乱撞,好不容易才被拉住,可不到半个月时间,她还是偷跑出去跳河丢了命。

    唉——完颜洪最后长叹一声说:水珍她想不穿哪,家里不还有个女儿吗?她偏只喜欢儿子,他们母子两个可能都犯“水关”,不管是池子里的水,还是大河里的水……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文秀只当自己就是全天下最苦命的人了,谁知道这个长了一脸胎斑的男人,却是比她更苦上十倍。同样是男人,潘三六十多了,天天洗头洗脚,花容月貌拥着,老婆年轻不说,还找了她这么三十岁不到的女人侍候;完颜洪哩,奔五十的人了,没了儿子又死了老婆,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好像是为了回应文秀心里的想法,完颜洪的情绪恢复了正常,他接着说:这些年苦撑苦熬送老人归了山,女儿也出嫁生了孩子,我算是一个吃饱全家不饿。什么样的日子都是要过下去的,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是过,吃糠咽菜麻线裹体也是过,又不是刀尖子上走路,只要还有一双手一双脚,就慢慢地往下过吧。

    文秀觉得再对这个汉子说什么都是多余,便自己掖了掖被子,又指了指旁边的那张空床,轻轻地叫了声:完颜大哥,你也辛苦了,这就睡吧。

 

                                                    

    人民医院是一所集医疗、教研和预防保健为一体的大型综合医院,仅二十一层的住院大楼里病床就有六百多张,再加上门诊观察室的几十个病床,从周一到周日,完颜洪每天都要洗上一百多套床单被套。因为白天他要做这做那,多数时候他便是晚上把东西洗出来,第二天一早再把它们晾出去,逢上有雨的日子天气不好,他一天还要洗得更多一些,以备足病房换用。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格外好,完颜洪早早起来就开始晾床单,他佝着腰背撅着屁股,双手拎起满满一箩筐床单,眯眼看晒台上的几十根铁丝上到处都是耀眼的洁白,在微风下轻轻地飘荡着。完颜洪晾晒完了收拾好空箩筐回到洗衣房,忽然发现文秀坐在里面吃了一惊,口吃似地问:你、你怎么上来了?

    文秀轻浅笑着:难道完颜大哥不欢迎我?

    ——哦不,不是不欢迎,是我这里太寒碜了。

    文秀说:什么呀,我觉得这里很好。她刚才已经把洗衣房看了个遍,不大的面积被隔成了两间,内面搁床住人,外面放了三台洗衣机,两个高高的清洗池前有着三级台阶,里面溢出的水弄得屋子里到处都是淋淋漓漓,显得潮湿不堪。墙角的三斗桌下面有一双黑色深统胶鞋,可能是完颜洪洗涤时穿的。也不知道他的儿子是掉在哪个池子里溺死的,想起来真怪可怜的,每天面对着儿子丢命的地方生活,这真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啊。

    好像唯恐勾起了完颜洪的记忆,文秀用一种快活的声音说:完颜大哥,跟你说我今天要出院了。

    完颜洪听了连忙说:这么快出院,昨天都没说,你好清白了没有?

    文秀点点头:好清白了,今天早上医生查房时说的。她看了看完颜洪满布胎记的脸,声音轻下来:文秀这次生病真多亏了完颜大哥照顾,我不会忘记大哥的恩情,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完颜洪说:你何必说这些话,以后经常来玩就是。我看你体质太弱,回去了要多注意营养。他放下箩筐又道:我帮你收拾东西送你出院吧。

    文秀说: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

    完颜洪说:你先下去我一会就来。等他下了楼又回到病房,见女人已换了一身准备出门的衣裳,就赶紧帮忙收拾东西,提开水瓶拿盆子,杂七杂八的一双手都是,走出门正碰上同房的病人进来,见他们的样子望着女人说:你这就出院了?好,你的男人对你真是好哇。

    听了这话完颜洪浑身不自在,见女人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做声,只引了女人往外面走去,到了门口他把东西放在一辆停着的板车上,然后看着女人的衣裳局促地说:文秀,我租了一辆板车,你、你,坐不坐?

    女人先是惊愕着,听他如此说连忙掩饰地笑道:大哥拉车我坐车,有些不好意思咧,待会有车子来接我。说着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通话后告诉完颜洪:车子已在来医院的路上了,完颜大哥,我们这就再见吧。

    完颜洪看了一眼女人,涨头红脸地从板车上拿下东西说:再见。他拉着板车往附近慢慢走去,一回头正看见文秀上了一辆白色轿车,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等还了板车回到医院门口,就看见那个精神病女人里面衣服长出外面一大截,两腿交错着坐在台阶上,正棱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冲着自己傻笑。

    精神病女人年轻时本来是医院最漂亮的护士,丈夫长得帅不说又还是一家公司的经理,漂亮护士不知怎么怀疑起丈夫与别的女人有染,先是跟踪捉奸再是不上班守在家里,后来看见有女人在丈夫身边就撕打谩骂,最后发展到把家里自己的内衣拿出来往阳台上扔,边扔还边大声叫喊着让别人看自己丈夫把破鞋带到家里连短裤头都留下来了……经理丈夫没办法顶着压力与她离了婚,从此护士就不漂亮了。不仅如此她还见了漂亮女人就追就骂,要不就说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罗京最爱她对她最好,每天一出来就看着她冲她笑,她还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去找罗京……完颜洪想到这些事情,又见她此刻对自己嘻嘻傻笑着,便如遇瘟神似地赶紧逃了去。

 

                                                         

    文秀出院后,完颜洪又恢复了以往的日子,白天帮职工灌汽买煤打扫卫生,晚上回到洗衣房里洗床单。这天下午,眼看着他肩膀上的床单一床床减少,他把住院部所有楼层的床单都分送完了,最后来到十八楼时碰到了清洁工胖嫂。病房里负责收换床单负责楼面卫生的都是医院聘请的临时工,平时跟完颜洪相处很熟关系也都还不错。见今天当班的是下岗工人胖嫂,知道她丈夫在外面建筑工地上打工,难得给家里寄回来多少钱,她每月只有一百多元的最低生活保障补足,全靠着这份清洁工作可以补贴三百块钱。而她家里除了正在读书的儿子,还有一个同样生病瘫痪在床的婆婆等着她侍候。无论什么时候见了胖嫂,她都是一副风风火火、急急忙忙的样子。

    果然,胖嫂一见了完颜洪就直嚷嚷说今天她一个人,住的病人多又要拖地又要帮忙换床,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搞完,责怪完颜洪来得太迟把时间耽搁了。完颜洪也不生气,反还笑道:我帮你拖地啦。丰满的胖嫂见他不像是玩笑,就连忙吩咐说:花脸,你从这头我从那头,两人拖到中间碰头。完颜洪说:算了我一个人拖,你去收垃圾吧。胖嫂看了他一眼乐得大叫:花脸是你自己说的,这下我可以收个早工去市场买点菜了。花脸,明天我接你过早哇。完颜洪接过拖把笑笑没吱声,胖嫂快活地拿了桶去收垃圾还不忘补上一句:我是说真的,明天你不过早。

    十八楼是贵宾楼,不像楼下病人杂又是两人间又是四人间,整层楼都是一个病人住几间,住的病人也都很文明配合,见要做卫生就让开到阳台上。完颜洪先拖客厅再拖餐厅和病房,病房一般只有病人和陪护人员出入,房间都很干净,而病人真正用餐厅吃饭的也很少,要说贵宾楼的主要卫生就在客厅。掌握了这个规律一个房间很快就拖完了,然后再洗了拖把去拖另一间。

    完颜洪正拖得起劲,胖嫂过来将他往楼上卫生间里拉,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看见胖嫂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忙紧张地问道:胖嫂,你怎么了?

    胖嫂答非所问:花脸,副市长一年拿多少钱工资?

    完颜洪奇怪:胖嫂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要问这个?

    胖嫂不做声,她前后左右看一圈,发现没有什么人,才神秘地从白大褂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递给完颜洪,她的手因紧张而显得有些抖抖索索。完颜洪一只手接过信封往另一只手里一倒,唬得马上就放了回去,他只瞥了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沓还没有散札的百元大钞,一百张百元大钞!他心里怦怦乱跳着,和胖嫂一样他也惊呆了——十块的一百张是一千块,一百块、一百块的一百张就是一万块、一万块钱啦!他心里默算着手里就像捧了一团火似的,直将半边长满胎斑的脸上烧灼得花一块红一块,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连忙把信封递给胖嫂,梦游一般问道:胖嫂,你准备怎么办?

    胖嫂也痴呆一样:副市长的工资有好多?一万块钱就丢到垃圾袋里。

    完颜洪说:你在垃圾袋里捡到的?你准备怎么处理这“垃圾”?

    胖嫂说:在副市长病房门口捡的,当然还还给副市长。没等完颜洪醒悟过来,胖嫂就向那间病房走去,他也连忙跟了过去。

    副市长正站在阳台上抽烟,听到门响走进来见是他们两个,就木着一张阔脸问:你们有什么事?

    副市长的声音嗡嗡直响底气十足,完颜洪听着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胖嫂再次从怀里拿出信封,诚惶诚恐地说:市长,你的东西。

    副市长有些奇怪地看一眼他们俩,接过信封用眼睛只向里看了一下,就很快嘿嘿笑起来:你们一定是搞错了,这不是我的东西。

    这下轮到胖嫂和完颜洪面面相觑了,虽然胖嫂一再声明钱是在他门口的垃圾袋里捡到的,但副市长就是不承认是他丢的。没有办法他们只得商量着怎么处理这笔钱,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一个结果,后来还是完颜洪想起来要去找王大夫出主意。

    王大夫听说这事后乐得哈哈大笑,一个劲地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本来是你们的脂膏就拿着用他娘的,谁能把你们怎么样了。完颜洪也知道这钱是别人送来的,可就是不明白副市长为什么不肯把这钱领回去,一万块咧,可不是个小数目。王大夫告诉他说,如果副市长认了这笔钱,不更证明是有人给他送钱了吗?他如果接受别人的钱,那不是明摆着受贿吗?哈哈——王大夫一乐,副市长他是哑巴吃黄莲有苦不能说,一万块钱你们就拿起用了算数,贪官的钱不用也是白不用。

    完颜洪觉得王大夫言之有理,就有心想与胖嫂分了这一万块钱。谁知胖嫂听了王大夫的说法,心里却是大不以为然。她正色道:花脸,我们虽然很穷也确实需要钱用,但不是我们自己用劳力换来的钱,用了心里也不踏实呀。她想了想说:干脆把这个钱去存到银行里去。完颜洪一听连忙道那不行不行,他告诉胖嫂说有一次他把几个月攒的三千块钱拿到银行去存,那营业员鼓起一双眼睛盯到他看,好象怀疑他三千块钱来路不正似的,这一下要把一万块钱拿去存,只怕银行的营业员都要报警了,他现在一次去存一千块钱都不敢哩,何况还是一万块钱。

    胖嫂看花脸一双眼睛虽大,却闪闪烁烁飘浮不定,脸上的胎斑与常年劳累的沧桑叠印在一起,加之因为手里拿着钱又没有丝毫的安全感,整个人看起来也就是一副萎萎缩缩的样子,也不怪别人银行里营业员怀疑他。这样想了想又与花脸商量了一会,最后他们终于决定,把钱暂时存放在花脸的洗衣房里——因为那里安静不说又极少有人上去——等到有谁急需时再说。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丈夫已经几个月都没有寄一分钱回来,胖嫂急得人都瘦了一圈。花脸几次问她是不是缺钱用她都不做声,最后花脸说不用那钱就借自己的,胖嫂才眼泪汪汪地说了实话。她说钱倒是个小事情,反正婆母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是她一人,这么几年下来她也对得起老人家了,只是这一阵子着凉受了风寒老没见好,怕万一老人就这么去了总要有个安葬钱吧,男人这一次好长时间不寄钱也不捎个信回来,她只怕是男人在外面有什么事情哩。

    花脸一笑说,能有什么事情?男人出门在外,只要不被别个女人绊住了,一切都会平平安安的。

    胖嫂想想也是,自己的男人老实巴交做事,她在家里为他抚养儿子侍候母亲,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外面的女人再好也打动不了他的心。眼下看着腊月将近,说不定男人他是准备着把钱一起带回家里过年哩。于是,胖嫂平静了心气心安理得地等着丈夫回家。

    转眼就是寒冬腊月,丈夫却依然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到别处一打听,才知道同去的民工都还没有回来。本来就是因为下岗失业生活无着才出去打工,所以每个民工的家里人全都望眼欲穿地等着盼着,指望着能挣些钱回来也过个像样的春节,退一步讲哪怕是没有多少钱哩,至少人要囫囫囵囵的回来呀!后来看电视报纸上天天在说春运提前,而且还特别开辟了民工回家通道,胖嫂们的心一直关注着这些消息,始终没有放下来。总算腊月二十六了,胖嫂接到了一个民工家属从火车站打来的电话,急急忙忙赶到那里一看,发现一起搞建筑的民工们都在,还有一个男人躺在担架上不能动。民工们告诉她他们迟迟回家的原因是还没有拿到半年的工钱,胖嫂才知道躺在担架上的那一个竟是自己的男人,他因为去工地找老板讨要工钱而挨了打,胖嫂跑过去看着自己长时间不见的男人竟变得瘦骨嶙峋气若游丝,她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等她醒来,她才知道工钱没有收回来不说,丈夫也被打得浑身疼痛不能动弹,虽然工友们曾凑钱勉强在当地医院为他治疗过,但并没有完全确诊。想到家中瘫痪在床的婆婆,自己从此又要多一头照顾丈夫的责任,胖嫂她真是欲哭无泪。回到家里,婆婆见了儿子的模样,不禁老泪纵横又疼又急。床上躺着油锅里煎熬一般,刚过完大年夜正月初一早上,胖嫂看丈夫实在疼得不行,只得想法把他弄到医院。本来没钱交押金医院是不收住病人的,总算王大夫好心帮忙在内科收了住院,先给丈夫开药吃还打了消炎去痛的针。根据王大夫的诊断,胖嫂男人是溃疡性结肠炎,只要不出现肠出血、肠穿孔等其它并发症,应该很快就可以治愈。

    因为家里还有儿子婆婆要侍候,医院里胖嫂不在的时候便托了花脸照看丈夫。住了大约有一星期左右,胖嫂的丈夫总不见好转,老是觉得肚子两边下腹部有点疼,而且一天就排四五次大便,稍微慢点就要拉到衣服上,后来索性不敢穿裤子了。到了这天,他忽然喊肚子疼得厉害,还不等花脸明白过来,一股奇臭就从床上传出来,掀开被子一看,血水一样的粪便弄得满床单都是。花脸二话没说赶紧把他抱起,又拿来干净床单替他换上,然后到卫生间去把脏床单洗了。胖嫂知道后,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谁知就从这天开始,她丈夫天天便血,花脸每天都要洗几次恶臭无比的床单。医生们都说是痢疾,用药却不见好。王大夫觉得有些蹊跷,也不知原因出在何处。

    几天后,花脸感到食指疼痛,看看有些发红,便要王大夫帮忙打一针。王大夫一看他的手指,恍然大悟——原来胖嫂丈夫是得了急性阿米巴性痢疾。一听说胖嫂丈夫是阿米巴性痢疾,内科主任丁医生大为光火,入院不交治疗费押金,他本来就反对收住进来,因胖嫂是医院请得临时工,王大夫又担保说胖嫂会把治疗费交齐,而且王大夫还表态自己不要本月奖金他才勉强同意。如今知道竟然是这么一个病,他忍不住把王大夫责怪了一通,说这几天的住院费就免了算了,快让胖嫂的丈夫赶紧转到前面2号楼去。不仅如此,内科的医护人员们也都如临大敌,把病房、走廊角角落落都进行了彻底的清理和消毒。  

    前面2号楼是专门收住传染病人的,花脸不知丁医生为什么要把胖嫂丈夫转到那儿去,便找王大夫问原因。王大夫说阿米巴性痢疾是由一种叫阿米巴的溶组织原虫引起的肠道传染病。王大夫还告诉花脸说,阿米巴是一种很小的寄生虫,它可以随意变换体型,又称为变型虫。人如果吃了带有阿米巴寄生虫的食物或水,阿米巴包囊进入胃肠道以后,在小肠下段被胰蛋白酶等消化液消化,它的虫体脱囊逸出,就会反复分裂形成无数的小滋养体,寄居于回盲肠、结肠等部位,而且阿米巴虫开始分泌一种能引起肠粘膜发炎、水肿、糜烂和溃疡的溶组织酶,引发人患上阿米巴性痢疾。

    王大夫见花脸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知道他听不懂这些专业术语,就简单地对他说因为阿米巴痢疾是一种传染病,当然要转到传染科去治疗。他说,阿米巴痢疾可引起通过污染的水源、蔬菜、瓜果食物等消化道传播,也可以通过污染的手、用品和苍蝇、蟑螂等间接经口传播。王大夫还特别提醒说花脸的手指可能是受到了传染,叫花脸注意不能让发炎的手指头化脓溃疡,否则将手指不保。花脸听了一笑并不在乎,他在洗衣房里呆久了,得了风湿关节炎,王大夫就老说让他加紧治疗,还说不治就会如何如何。可他现在除了阴雨变天时,双腿有些痉挛疼痛,其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心里晓得医生就是会把芝麻说得有西瓜大,好让人小病大治医院赚钱。他接过王大夫为胖嫂丈夫开的叫什么氯胺苯酯的药,又去抓了一些中药苦参子、白头翁和大蒜等,照例忙忙碌碌也懒得去理会。

    听说丈夫得了传染病,胖嫂心里更加着了急。花脸让她不管医院的事,只安心管好儿子和婆婆就是。她说那怎么行,是我自己的丈夫呀。花脸一叹说:唉,我还不知道是你的丈夫,儿子和婆婆也是你自己的哩,万一你在医院照护传染了,那可就把一家人都害了。胖嫂说我遇上这样的事情,总不能够害你呀。花脸说谁叫我是光棍一条咧,我摊上了只一个人,你摊上了可就是一家子。胖嫂说兄弟,你叫我怎么感谢你呀。花脸说嗨都是苦命人,说这些话做什么。

    就这样,除了帮胖嫂完成医院的清扫保洁工作,花脸讲定照顾病人的绝大部分事情也由他来做。不知是胖嫂丈夫长年在外做工身体的底子薄,也不知是那个阿米巴性痢疾病来得猛,转到2号楼传染病室没过几天,胖嫂的丈夫就死了。那天到火葬场出殡的时候,正好花脸的指头做手术——王大夫说得一点不假,完颜洪的手指果然是受了感染,由于没引起足够的重视以至腐烂坏死不得不截掉。他听从火葬场回来的黑皮说,胖嫂呼天抢地直哭得死去活来,沿途见过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医院里那些做临时工的女人,一个个都流下了眼泪,就是男人们,眼圈也全是红红的。

    花脸想象得出胖嫂失去丈夫后的悲痛,但他没有料到的是第二天胖嫂就到医院上班了。她满面憔悴头发枯槁,两只眼睛红肿得就像熟好放久了的干桃子,人也整个的瘦了一大圈。还不待花脸发问,她就关切地看着他包扎好的指头说:兄弟,是我对不起你,让你的手成了残疾。花脸连忙说:胖嫂千万不能这样说,少一个指头也没有什么,不是还有九个吗?再说指头多了也没用又不能多挣一分钱,无所谓。他看了一下胖嫂的眼睛继续说:倒是你自己要注意节哀,屋里还有一老一小指望着你咧。胖嫂眨了眨干涩的两眼,盯着空中的某处虚无,平静地说:我只以为婆婆要死的,活着她受罪我们也跟着受罪,巴不得她死了也好去阴间享点福,没想到他倒不孝先走了,也不管他的娘亲、老婆,还有儿子在阳世里受苦……

    听胖嫂如此说,花脸深怕她又伤心痛哭,赶紧安慰道:不要想那些了,好在你还有儿子,不像我什么希望也没有。胖嫂也不知思想游移在哪里,机械地说道:活着就是活受,儿子又有什么指望啊?他成绩差让人愁,成绩好也让人愁。今年这眼看就要高考,考不上大学一辈子做下人,考上了大学没有钱去读,还是一辈子下人的命。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指望了。

    不——花脸说:要是考上了,砸锅卖铁也得让儿子去读。

    胖嫂苦笑:砸锅卖铁?破锅锈铁哪个要。兄弟,我就是去卖肉别人都要嫌老哇。

    正好这时楼道口走来一对母女,两人相携相依娓娓而谈,母亲温文尔雅,女儿美丽清秀。看样子那妇人应该与胖嫂年龄相差无几,但气定神闲态度从容,再看胖嫂惶惶然一脸愁苦,完颜洪真也无话可说。别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殊不知龙凤有龙凤的环境,老鼠进了龙宫凤巢,还需要再打洞吗?穷人就是穷人,世世代代只有吃苦受罪的命啊!

          

                              

    也许,人对于苦难的忍受和顺应事变的能力永远都是无限的。胖嫂自从失去了丈夫,性格豪爽之余,就更多了一份坚韧。她让儿子在学校住校学习,自己照顾好家里婆婆的饮食起居后,开始在医院里到处找事做,除了原来做的一份清洁工,她还揽接了搞家政服务的事情,男人干的女人干的她整天都不闲着。为此,完颜洪和黑皮他们也暗暗地把许多事情让给她去做。


    这天,体育场里又在卖福利彩票,胖嫂知道那些有钱人买了彩票后,揭开看没有中奖就会随手把彩票一扔。便提了蛇皮袋准备到体育场去捡废彩票卖,恰好碰见王大夫在找花脸,她问找花脸有什么事,王大夫就问她愿不愿意去照顾住院的病人,见胖嫂同意就带她来到了六楼的一间双人病房里。


    病房里一个女人正躺靠在病床上看电视,见她进来也没多在意,只冲她微笑点了个头眼睛就又扫到了电视荧屏上。胖嫂却一下认出那女人就是原来在六楼住院花脸照顾时一次要给五十块钱的,她连忙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妹子,怎么又生病了?女人扭过头仔细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不起来认识的样子,不过还是客气地请她在对面坐下了。胖嫂看女人的脸庞比原来更加苍白,心里就有了一份疼惜之情。她对着女人说道:妹子要注意身体咧,你得的还是那个病啵?上次住院听花脸说你也是个苦命人,苦命人就要格外懂得自己疼自己。


    女人颌首,定定地看了胖嫂一会,问道:你就是……胖嫂连连点头:对对,我就是那个胖嫂哇,没想到妹子都不认识我了。女人说:可真不敢认,嫂子怎么竟瘦成这个样子了?胖嫂一叹:还不是自己个命不好嘛。于是就把自己丈夫讨要工钱挨打,最后又得了什么阿米巴性痢疾死了的事情讲给女人听。直把个女人听得眼泪涟涟,感伤一阵叹息一阵,末了竟然反过来被胖嫂劝说一会,才止住了眼泪。最后女人问到“完颜大哥”,胖嫂就又与她讲起了花脸,讲花脸为了她丈夫丢掉一个指头的故事。讲的听的都感叹说完颜洪是个好人,说好人命不好,一个人离乡背井原是要挣了钱回去发家的,谁承想倒把自己的女人、儿子都丢在了异乡。


    两个不同年龄不同遭际的女人,为着同一个男人的命运生发出无限的感慨。胖嫂说:花脸是个很善良的人,你出院后他一直都挂念着你,他要知道你又住院了一定会来看你的。随后,胖嫂就去把女人住院的消息告诉给花脸。果然花脸饭都顾不上吃就赶到病房嘘寒问暖,嘱咐她千万保重身体,还说自己只要一有时间就来陪她。


    接下来的日子,花脸几乎天天陪伴着文秀,倒把名分照顾的胖嫂搞得不好意思,只说文秀的陪护费到时一人一半。花脸一本正经地说:胖嫂你说什么,我只是来看一看文秀,又没有帮她做什么,照顾她吃药打针的事不都是你干的嘛,再说最累的是晚上守夜,你像这样说就太分彼此了。胖嫂见他有些生气的样子,只好不再说什么了。


    近段时间以来,因为文秀的病情加重,胖嫂每天便比往常提前了半个多小时到医院。这天,她照例侍候好婆婆睡下,早早来到医院准备陪文秀过夜。刚走到病房门口,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隐约还伴有女人的哭泣。文秀的丈夫在监狱里坐牢,同房的病人是个女孩子,每天在男朋友家里过夜。那么会是谁呢?胖嫂正欲推门进去看个究竟,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恰巧开门走出来,老男人看了她一眼也不说什么,就离开楼道往电梯方向去了。


    胖嫂疑惑地走进病房,看到床上有一些钱,还有一匝没有散札的百元大钞,文秀两眼红肿的样子,见她进来连忙手慌脚乱地收钱,胖嫂的心里犯起了嘀咕,怀疑文秀是个傍大款的婊子。想想也难怪啊,她文秀一个买断了的下岗工人,又要养读书住校的女儿又还要照顾监狱的丈夫,生了病住得是近百元的套房,给陪护费又比任何病人都高,她哪里来那么多钱?刚才那个男人,明明就是一个老头子,而文秀还只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少妇,凭什么人家给她钱?对了,就是卖肉!


    想到这里,胖嫂忽然感到有些恶心,恨不得就这么走出病房去算了,可一想到这些日子的陪护费还没有结帐,就定定心过了一会,也不喊妹子只无头无脑地说:家里这急等着要用钱,先把这段时间的账给结一结。文秀轻轻答应了一声也没多说,就数好钱递了过来。胖嫂心里咚咚打鼓,接过钱巴不得马上就离开这间房,最后忍了忍到底还是做不出来。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她想看一看文秀,却发现她黑着两眼大睁着一夜没睡的样子,胖嫂唬得一惊,赶紧逃跑似地离开了病房。


    直到完颜洪把事情做完下来看她,文秀才轻轻地对他说了胖嫂不会再来的话。完颜洪不信,后来遇到胖嫂一问,她果然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说是的,还劝他离这个女人远些。他不明白这个可怜的女人怎么得罪了胖嫂,只得自己晚上下来陪文秀过夜。

    开头两夜倒还相安无事,彼此讲讲说说一会,然后各自睡觉。到了今天这一晚,两人竟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似乎有话要说却又都不知从何说起,两个人躺在两张床上,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折腾来折腾去,完颜洪刚要迷迷糊糊地朦胧入睡,一只火热的手过来将他捉住……

    打开灯,是文秀。

    完颜洪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有如此艳遇。当文秀的手捉住他的手,并自己导引着在她的身上遍体游走时,他的一颗心几乎就要蹦出了腔膛,看着文秀轻轻闭上的双眼,他拿不准自己到底是该将手抽出来,还是就跟随文秀的手一起去摸索攀援。他僵直着身子喉咙发干,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回流到了身体上面,以至他头昏脑胀,脸上的褐色胎斑也变成了酱紫色……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年轻而苦命的女人。他绝不敢要求文秀的感情,如果这样他无异于趁人之危。可此刻,文秀的手是主动伸过来的,他便有些无所适从了。

 

                                          

    文秀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她经常不断地呕吐、腹泻,有时甚至昏迷过去。生化报告单上显示血肌酐、尿素氮、尿蛋白和血红蛋白都不正常,问过了王大夫才知道文秀原来得的是尿毒症,起因就是由上次的慢性肾盂肾炎所引起的肾功能衰竭。那次所谓的“癫痫病”就是尿毒症表现的神经症状,严重的还可能出现面瘫和眼球震颤。

    知道情况后,完颜洪的心中充满了悲凉。自水珍死后好些年,完颜洪都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他认为老天爷已经忘记了这人世间的某个角落里还有一个花脸存在。而文秀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人最终成了他最温暖的寄托,他对生活充满了感恩,觉得老天爷到底待他不薄,临了还让他能有一个享受女人温情的机会。而现在,这温情也极有可能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怎不令他万念俱灰!

    文秀本来就疲倦无力不想动,加之刚刚又做了肾穿刺,越发显得虚弱。晚上躺在病房的床上,搂着文秀单薄的身子完颜洪真是又爱又怜。由于劳苦、也或者是因为长期的鳏夫生活,完颜洪早已丧失了尽男人事的能力,加之文秀病重他更是极力克制本性。每次面对如此鲜活的生命胴体,他都觉得自己愧对了苍天的恩赐,所以,他只有一遍遍认真仔细、纤毫不遗地轻轻抚摸她们。每抚摸一次,他的心灵就满足一次。最令他感动的是,文秀对他完全坦露一无遮掩。她就是他生命里的神啊,他要尽一切所能,让神永留身边。

    此刻,当听文秀说要转到四人病房时,完颜洪怎么也不答应。他说:四人病房,那是什么样的环境?住的全是乡下来的农民和那些花不起钱的穷人,生病的、照顾陪护的,还有来探视病人的,一天到晚满屋子都是人,闹哄哄的没有一个清静的时候。像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受得了呢?

    文秀急了,忙撒娇似地说没得事呀,老是这样住院住不起哩。完颜洪想想也是,以后做透析最是化钱,一般每星期都要做两三次,她一个没工作的女人能有多少钱?就是把自己这么多年的积蓄加上只怕也还不够咧。见完颜洪不做声,文秀又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请大哥帮我换个四人病房啊。

    第二天,花脸还是找王大夫说好要换一个四人房间,并恳求能够少安排病人尽量先把其他病房安排满。这样文秀搬进了一个四人房间,果然,说的是四人间其实连她来了也才两个人。同房的那一个病人说得的是肝病,每天好起来有说有笑,疼起来要爹要娘的,总算那女人有个好丈夫,男人见天守在床前想着法子让她开心。

    这天完颜洪提着一网兜水果到病房,走廊里正好遇见胖嫂,胖嫂憋不住悄悄拦住他问:花脸你这是何苦,未必真还想吃天鹅肉不成啊?

    完颜洪笑笑说:胖嫂你说哪里去了,我不是看她可怜嘛。

    胖嫂眼一瞪:放你的屁啦,她可怜你不可怜?花脸,她是个婊子咧,你一个月几个钱供养得起婊子!没听说婊子无情的话……

    胖嫂,你什么都好就是说话难听。完颜洪脸一沉也不待她说完,丢下话转身就走。

    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这是为你好!她就是骗你这种苕猪男人的钱,我看你还是规规矩矩地攒两个钱娶个老婆,免得一天到晚心里发骚。其实完颜洪早走了,胖嫂还是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说完了这句话。

    黑皮正好来找完颜洪,见了胖嫂上去就拧屁股:我说鬼都没有一个你在跟哪个叫哇?

    胖嫂一下打掉黑皮的手:还不是跟花脸那个苕货,你们男人都是这个鬼样子——你再揪我小心老子打死你。

    黑皮嘻嘻哈哈地凑过脸来:好,我保证以后再不揪你了。胖嫂,花脸他怎么惹你生气了?

    他倒不是惹我生气,我看他是在跟自己过不去。胖嫂说着就一五一十地讲起了完颜洪对文秀的事,还讲起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给女人钱的事,到最后她说:黑皮你看,我们都容易吗?花脸他也是快奔五十的人了,一个月就那两个血汗钱。那个女人很显然就是个婊子,要不那个老头凭什么给她那么多的钱?一个卖X的婊子,你说她什么男人没见过,她哪里会看得上花脸!

    听了胖嫂的话,黑皮总算明白花脸这几天什么事都不干的原因,只是他不知道花脸是怎么跟那个女人搭上的,想到那天看见的那方黑色三角小短裤,黑皮心里对花脸竟生起了艳羡之情。胖嫂见他不做声,还以为是她的话起了作用,又赶紧接着说:我说黑皮,都是天下沦落人,你得好好劝劝花脸,攒点钱找个女人——哪怕是二婚都行,少年夫妻老来伴,水珍死了也有几年了,他总这么一个人是不行的,也不怪他发骚。停一下她又叹息道:唉,就是发骚也不能找个婊子,还是个病壳郎子。

    黑皮一乐:再怎么着她是人,总比买块肉挖个洞强。胖嫂对花脸那么上心,怎么没见你也关心关心我呀。

    你——胖嫂眼一瞪,哈哈大笑:老子还不晓得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几个钱都到发廊里打了妖精洞了,你能跟花脸比?花脸是好老实本分的人。

    黑皮一副涎脸油腔滑调:老实本分还对婊子动心思?再说胖嫂怎么晓得花脸老实,是不是你对他……他不答应……

    听他如此说,胖嫂边随手抄起拖把边骂道:黑皮你个死不成器的东西瞎说八道,看老子今天不打你!别跑,你别跑哇。

    黑皮早跑得没影了。

 

                                                      

    完颜洪来到房里不见女人,同房的那个病人也没看见,他放下水果就喊“文秀”,听厕所里传出动静,忙问:文秀,是你在吧?

    水声哗哗里女人的声音兀自响起:大哥你来了,坐吧。说着开门关门,女人提药瓶子的手高举着走了出来,完颜洪赶紧过去接了瓶子,等女人走到床前,他把药瓶子挂上,口里说我削水果你吃。女人这才看到了床头柜上的网兜,盈盈一笑道:看你又破费,我现在不想吃你自己吃。完颜洪说:男人都不爱吃水果,吃了也没用;女人吃了水果皮肤好。听他如此说,女人乐了:那你要我吃水果,是看我皮肤不好吧?完颜洪忙说:不是不是,我就是看你皮肤好才猜想你爱吃水果的。

    见他着急的样子,女人心有不忍地说:我跟你开玩笑的,那你剥开个橙子我吃吧。女人当然知道自己的皮肤好,白白嫩嫩的连一颗痣也没有,潘三常说“文秀本来只有七分漂亮的,皮肤这么白净又遮了三分丑去,就变成十分漂亮了。”潘三每次说完这句话就会抱了她在她的脸上乱啃。想到潘三女人就低沉得无话,只看着面前这个满脸胎记的男人专注地为她剥橙子。她奇怪这个男人竟然对她这么好,而她也对他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橙子剥好了,她伸出那只没打针的手去接,完颜洪却让她“等等”,只见他把剥了皮的橙子又剥成一瓣瓣,然后再这么一瓣一瓣地递到她嘴里。女人口里吃着橙子,心里也一瓣一瓣地张开了。她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完颜大哥”,说道:你对我真好!

    ……“姐姐,姐姐,我的姐姐呀!”“快点快点,就放37床——”完颜洪正待说话,忽然一片人声鼎沸哭喊嘈杂,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副担架抬进房来,担架上的病人针管子插了一身,赤着一双脚两只腿子上还沾满了泥巴!他赶紧起身让开。病人刚放到邻床上,医生就准备开始做心脏按摩,见病人穿的套领毛衣掀不上来,医生急得冲家属大叫:快想办法把衣服解开。一个哭得满眼红肿的年轻女人过来脱毛衣,脱不开就用手乱撕扯,撕扯也不行她冲着旁边的男人直吼:快想办法呀,去找把剪刀来。那男人吓木了似的不知所措,还是医院的护士找来了剪刀,年轻女人不管不顾,拿起剪刀三两下剪开毛衣,坦露出女人雪一般亮白的皮肤。医生上前就在病人的胸前按摩起搏,重重的一下一下,只见病人的两只乳房鲜活地耸立跳动着,仿佛两只灵物,乞求着生命的归来。

    渐渐地,医生按摩的速度慢下来,最后终于停住了手。俄顷,医生又犹自不甘地去翻病人的眼皮。完颜洪意识到了什么,他赶紧过去用身体阻隔断文秀的视线,女人说“你挡住我了”,她欲用手撩开他的身体,完颜洪只当没听见就是不移开。果然,看着手电光照下的瞳孔已然散大,医生颓然地摇了摇头:送来得太晚了,准备后事吧。

    听着生命死亡的宣告,剪衣服的年轻女人哭声骤起:姐姐,我苦命的姐姐呀,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哪条路不好走你偏要走这条路哇!猛然她想起什么似地冲旁边人说:你们去街上跟我姐买一身衣裳,再还买一双皮鞋。那个木瓜男人这时醒过来神说:屋里人家给的还有一双皮鞋。年轻女人愤怒道:亏你说得出口!她脱一场人生,穿一双自己的皮鞋都不行,死了还要穿别个给的旧鞋子?你现时称心了吧,我姐姐跟你享过一天福没有?说着说着女人又是一顿嚎啕大哭。

    从年轻女人的哭诉中,完颜洪听清楚死者是夫妻吵架喝农药自尽的;在旁边几个人的叹息声里,他了解到起因是为了买生产用水。本来今年国家对农民实行了很多优惠政策,不仅减免了农业税和特产税,还搞了粮食直补,这么一算下来真正落实到每个农民头上的负担还不过二十块钱,但开始有些生产资料的价格却不断上涨,先是尿素每吨从去年的940元涨到了1500多元,碳铵也上涨了60多元,后来乡政府知道后又及时控制和调整了生产资料的市场价格,最后不料为了生产用水却让农民的负担较之往年更有过之而不及。原来没有减免和直补时村里还实行调剂用水,现在水库都归了在村里有些关系的农户个人,每次用水就要出钱,这两口子的田因为有一部分地势不好就吃了大亏,家里没钱买水眼看着秧田得不到及时灌溉互相埋怨吵起架来,死者挨了男人的打想不开就喝了药,最叫人听得难受的是女人喝药之前都还在田里忙活!  

    想到刚才还鲜活跳跃着的乳房,转瞬之间就将枯萎干瘪直至化为灰烬,一种对生命无力挽回的失落悲怆溢满心头,完颜洪仿佛看见了水珍湿漉漉的身体……人们活着有千百样的苦难,未必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办法吗?完颜洪抬起头欲哭无泪,本想要走到阳台上去痛快地哭一场,又怕文秀看到了死者的脸不好——她在病中肝火弱呀。

    文秀不知他老站在那里做什么,此刻又见他满面的悲凉灰暗,哪里晓得他心里这许多的转折,忙扯了他的衣服望着他问:你怎么了?

    完颜洪耸鼻摇头算做回答,看着人们进进出出,黑皮乍乍呼呼地带着几个人来抬尸体,见到他惊奇道:你原来在这里,我已经把人叫齐了今天这个钱你就不要挣了。完颜洪忽然有些厌恶地没答理黑皮,只眼睁睁看着他们几个麻木不仁地把那女人用单子一裹,然后放到担架上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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